“这蠢女人,我平日便说她蠢斗不过小钱氏还要贪心,没想到比我想得更甚!唉,五哥儿有这么个母亲,迟早叫她给毁了!”李严丢开尊称愤愤地对三奶奶说。
三奶奶也叹口气,不过嘴角挂着某种笑意。
她叫人用了五、六天时间,用个蚂蚁搬家招数略将小钱氏屋里的东西悄悄搬过来存在后面库房里。
虽然会赏些给下人们,最精华的当然她自己留着!
三老爷这番话可不是为高氏叫屈,他晓得自家媳妇敛回来不少东西。不过这事儿,佛曰:不可说。
反正实惠落到自家口袋里,其余的李严才不管。
这两日府同知赵重弼来本县视察防汛、防寇,大兄与几个本地乡绅都在陪同。
是他将这消息透露给三奶奶,让她告诉小钱氏趁长房不在赶紧搬家,于是才有了“辞行”的情节。
小钱氏将带不走的东西和旧衣物全交给三奶奶处理,不但三房收买了一批人心,而且落下少说几十贯的收入。
这个好处不曾算计人,他李严心安理得,就是李丹今后晓得了也不会有怨言。
因此骂完高二奶奶蠢,李严便背着手欣欣然带着顺儿去茶楼找人聊天。
没什么比放松自在地看着风景、瞧他人为生计忙碌更令人愉悦的。
余干县的城隍庙规模不小,体量仅次于县衙,是本县第二大建筑群,超过了包括县学在内的文庙。
至于它为什么有这样的规模说法不一,流传最广的是吴王夫差的孙子入楚后到余干做官并在这里定居。
到汉朝时他的孙辈出了个名人叫吴芮,不但起兵反秦且帮助刘邦安定百越,被封长沙王。
这座城隍庙实际供奉的就是吴芮,这里曾是前宋时县治东迁后建立的芮王祠,前朝中期改称城隍庙。
原本庙后还有王后祠,也就是地母堂,以及供奉吴芮国相、大将的贤良祠。
在前朝末年义军攻入余干时,这里发生了最激烈的抵抗,除前边两进院落外的建筑均遭到不同程度破坏。
靖难后,新来的县令留下了主殿,其余部分划给户房做安置流民使用,十余年后流民散去,用过的房屋均破败不堪。
此后两次大修也只修前两进,并且跨院依旧时户房养济院使用,后面六成的面积因无力恢复,朝廷也不支持淫祀就都荒了,草过肩膀头,成为狐虫蛇鼠栖息地。
这次开荒平整出来大片空场、两座后殿基座,以及十几间房(不过半数都已门窗不全、顶开天窗)。
李丹带着众人修缮、从乡下买来稻秸和干蒲草铺顶,清理出房屋,勉强让青衫队这百来人住了进去。
其它房屋闲暇时派人继续修缮,还得备着后面有更多被团练募集的流民来住。
自他们进来这里就成了本城的风景,许多人没事跑来张望、卖呆,墙头更是趴满好奇的童子。
看到谁被斥责、挨打,外面都会起哄、说笑一番。
李丹也不驱逐,有外部驱动力很好,叫这些人知道羞臊,知耻后勇嘛!
但有人不干了,比如周凡就受不了。在顾大面前耍脾气说自己和丹哥儿是从小玩大的,摆架子不服。可见到李丹他立即怂下来。
“你要么现在好好练,要么上战场以后等着被砍没人救你,自己选。”李丹冷着脸说:“三熊还是我叔呢,那又怎样?”
“我不去了行不?”周凡梗着脖子瞪起小圆眼:“每回都摔我,你看我挨了多少揍?凭什么就练我一个?”
“那是因为你太软,不练就得一辈子软趴趴地!”李丹皱眉:
“周凡,老族长面上我才拉你一把,你若想回那个耗子窝就请便。不过麻烦你临走把发的代役钱还回来。”
说到钱,周凡又舍不得了,只好犹豫半晌说:“那、那你要帮我和顾大说说,叫他手下留情些,我……我就忍了。”
“可以!”李丹叹气:“但你要记住,男人得自强!靠别人给面子、施恩惠只会被看不起,这样的人到战场上谁会愿意同你站在一起?”
他摇摇头走开,心里期待这家伙听了能明白过来,然后振作努力,做个同过去不一样的周凡。
韩安派孙逊来传话,说陈家车马行的事成了,叫他快过去。
李丹大喜,忙带了毛仔弟匆匆赶到北大街。
到了一瞧,几颗脑袋聚在一起,正琢磨那几张图纸哩。
“怎么,有哪里看不懂吗?”与众人见礼毕,李丹问。
韩安告诉他大家没看明白中间那根轴的作用,它怎么和前、后轮实现衔接的?
那时仅有极少数工匠掌握直齿轮(包括平行和直角)知识,至斜齿轮、曲面齿轮更毫无概念。没见过的东西让他们凭想象来理解是极难的。
“来,我讲给你们听。”说着李丹掏出随身纸笔,想连画带写地讲解一番。
“呃,三郎讲给我家五郎即可,老朽等暂且回避。”陈钢没想到他这举动,连忙拉着大儿子陈大勇和老三陈双吉便要离开。
“诶,不必、不必。”李丹拦住:“我既要与陈家合作,便全力教授。除非他两个不参与,不然还是留下看明白的好。
新式马车最核心的便是这传动轴和刹车片,若不懂其原理如何做得出来?”
说着已经刷刷落笔,那铅笔和桑皮纸立即吸引了陈家五郎陈三文的目光。
传动轴说白了就是前车架下轮轴的转向机在驾车人操纵下,通过齿轮带动传动轴,使后箱前轮在一定夹角内跟随摆动。
后箱前轮轴下齿轮同样带动一根粗木轴,通过这根大轴将前轮摆动的角度传递给后轮轴,使两者以大致相近的角度同时转向。
前后厢一小两大三副轮轴分别接在前、后车架上,车架与车厢四角通过悬挂弹簧承托。
厢底用三根龙骨和五条肋骨铺木板以承载重物,好似行走在陆上的货船。
李丹让陈三文照自己说的用软木雕出基础齿轮和传动杆,组装成前后一对车架。
李丹伸手将转向操作杆一拨,前厢车轮和后厢两对负重大轮便都偏了过来。大家立即“噢”了声,全看明白了。
“三郎这心思真是,巧夺天工呵!”陈钢惊叹。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造马车这手艺是从他伯父手里传下来的。
现在他三个儿子都跟着他做工,陈大勇擅长榫卯,陈双吉擅长五金,老三陈三文则心思机巧,能做能雕是个多面手。
当听李丹说是从西洋书上学来的,陈三文就存了学问的心思,开始围着李丹问个不停。
“西洋几百年前就有这东西了,我不过拿来现学现卖而已。”李丹谦逊地摆摆手。
“寻常造辆马车有三五日便够,不过这东西第一回做,说不得时间会长些。”当李丹问及需要的时间时陈钢抚着胡须回答。
“没事,如果你造出一、两辆,我十天后起程先带上用,如果有五或六辆,我们便在十三天后出发。”
“十三天?”韩安吃一惊:“三郎,从这里到万年,行路少说要走三天呐!”
“先生勿忧,我知道。”李丹笑笑,指着图说:“若所有人都乘车走,一昼夜足矣!
但至少要有两辆可用。途中发现不足我马上写信回来告知修改,这样后面做得会更好。”说着看了眼韩安。
韩安明白他意思,立即笑着说:“我才拿出图陈家父子就看出好处来了,三郎要入股的话,陈家求之不得!”
“那太好啦!”李丹心里很高兴:“放心,那西洋书上好东西多得是,等我慢慢都教给三兄,咱们要赚的银子多着呢。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明儿我让韩先生带着契约过来,咱们请几位街坊做个见证先订个白契(见注释),彼此也都安心!”
陈家父子本来还有些担心,怕这小元霸会不会趁机占了自己的作坊?
如今见他为官府任命做了巡检和队率,又这样爽利地将传动、刹车的秘密拿出来,顿时放下心,连声说好。
从车马行出来迎头碰见李硕。“三兄,我去韩师家里找你,韩师母说你在这里。”
“什么事?”虽然已经搬出来,李丹不想冷了这个弟弟。
“我听说家里将白马寺那边的房子和地给你?我去过那里,都不是什么好地,房子虽有五、六间却是泥墙草顶的。
据说要打水还得下山走半里地,那等地方哪能给你住?母亲忒过分了!”李硕气愤。
“不可在背后议论长者。五弟放心,别人住得我便住得。”李丹听了心头一沉,面上依旧微笑。
“那块地不好,母亲原本说想卖掉之后,和白马寺和尚说说从他们手里重新买些地的。”
“母亲要从和尚手里买地?”李丹觉得稀奇。
“白马寺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只剩五个和尚,三百亩地他哪里顾得过来?
佃农为争水年年械斗更让人头疼,所以才想到卖地。我看他们莫不是打算卖掉之后拿了银钱跑路?”
李硕的话让李丹记在心里。晚上到家,先去姨娘那里把白马寺的事说了。
小钱氏听说是寺里典卖产业,念声佛说和尚也不容易。
李丹皱眉,心想五个秃驴吃三百多亩地的租子,有什么“不容易”的?
接着听姨娘道:“我看你可以同和尚谈,一百三十两让寺里把那典卖契约转给咱,再给寺里每年十石米、加一百斤菜蔬瓜果供奉,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李丹差点笑出声,赶紧答应下来。心想这点米粮蔬果能值几个钱?
能将和尚们养起来,得个好名声还积些善果,不贵。看起来和尚要挣姨娘的银子也没那么容易。
次日,李丹打算让杨乙跑趟白马寺。
迎头遇到李肃正和李严在四衙街拐角药局屋檐下说话,李丹匆匆问安一礼而过。
李严奇怪:“此子近日在忙什么?每日没脚猫似地疯跑!”
“三弟莫怪。”李肃含笑看着他,手里的折扇刷啦声合上:“咱们府里的三郎被任命做了巡检和团练队率,如今可是忙得很呢?”
“巡检?队率?”李严哈哈大笑:“好、好,让他去忙吧,只要不来惹事便好!”
李肃听了,望着李丹背影抚须含笑。
李丹听到了三叔在自己背后的笑声,但他不打算计较。虽然他知道凭前世的本事自己也搞个举人、进士应该不难,但他不想同伯父、三叔比较高下。
以前他觉得自己既然不想权倾朝野、改朝换代,要自投苦吃考那科举作甚?
不过赵重弼给他指点了方向,就是后世时髦的那句“活在当下”。
自己懂那么多,挣钱应该不在话下。
守着姨娘全家平安,再有机会把梦儿接回来生俩胖娃,这是李丹心里顶重要的两件事!
假使都能办妥,管他们在背后说些什么?
和韩家、陈家联手做马车生意,仅此一项李丹敢说自己两年后便不愁银钱了。
然后便是有个身份,哪怕只是秀才,可以让县令平等起坐,家人子弟不必服役、交苛捐杂税,这辈子小富即安也就算很好了。
李丹嘱咐好李彪,看了会儿练兵,然后自己带着毛仔弟去车马行。
伙计引他们进后院,李丹在厢房里看见个人正围着桌子转来转去,是陈三文在看自己做出来的车架小样(模型)。
“哟五郎起这么早?”李丹话才出口便注意到他眼里的血丝,不禁惊疑:“你这是……一宿没睡?”
陈三文嘿嘿地笑算是默认。李丹跌脚:“这是何苦?”
“你不是要得急么?再说,我这小样做出来越快,父兄造图、选材、开锯就越快,工期才能短。”
他指指小样:“只是我没想明白一件事,离合刀一打开,前后两对轮子能同步转向、进退,这没问题了。
可你知道咱们出了城路没有平地,越往东走山路越崎岖。
这么大个车厢异于寻常自身就颇重,加上货物,遇到前后上下,或两侧高低不同,颠簸岂不更甚于双轮车?
上面纵然能装几十石货物,到地方碎得七七八八,人家买卖可怎么做?如何解这个难题,我却一夜没想好。”
他说着,从旁边拿起做好的货箱模型,放在车架上。
“还有,车跑得快意味着车轮、辐条和车轴磨损就严重,这又如何解决?”
“兄真是个明白人,一看便知问题所在!”李丹叹服,原来这个时代也有眼光很厉害的人物。
陈三文笑着摆手:“李三郎过奖,我不过是从小看着父兄做这些,好奇爱玩自己瞎琢磨而已,哪敢当‘明白’二字?”
李丹想了会儿,伸手拿起车厢看看它的底部,又俯身瞧了会儿车架,喃喃道:
“那西洋地势比我们这里平坦,怕他们也没想过车子如何走这么多的山岭和崎岖道路,看来不可照搬,需按我中国之国情将它改改。”
“改?怎么改?”
李丹边掏铅笔和笔记簿子,边指着车厢、车架和轮子说:“我们得想办法,在这三者之间加装减震器。”
“减震器?”
“你看,车轮与车架间有四个接触点,车轮在地面上的颠簸会通过这四个点传至车架。”
李丹画了个长方形,涂黑四个点。然后在纸张空白处画出了叠加的弓形钢板。
“你看,每块钢板的尺寸、软硬假使不同。
上方车厢和车架产生向下的重量,下方轮轴因颠簸产生对上方的挤压,都可以通过钢板压力可以得到层层释放。
车轮轴和底架间、底架与车厢龙骨间安装若干这样的装置,便可起到承托并减震的目的。岂不是前后左右都照顾到了?”
“妙呀!”陈三文击掌叫道:“果然是个好主意,三郎如何想到的?”
“要看问题的来源出在哪里,只要解决源头就解决了一切!”李丹说:“妇人出门时,车夫都在轿厢里铺垫毛皮、棉被,为的不就是减轻颠簸吗?
一般车轮轴套直接固定在底架上,底架又固定于车厢,所以地面不平产生的颠簸直接通过车轮传递上来,坐在车厢里就会觉得震动强烈。
那么在轮轴、底架和车厢间加入某种设计,好像它们铺叠多层棉被,是不是可以减轻传递,颠簸感就少多了?
这不过是把给妇人增加铺垫的思路用在车具上。加装减震器,就像是给车厢、底架铺上了棉被、毛皮。
货物感觉舒服,既减轻减轻磨损、减少损坏率,车辆可以用得更久,而且货物也更安全。”
说完又问他:“可晓得什么是弹簧?”
陈三文摇头。李丹四处找找,从地上捡起卷刨下来的木屑,将它裹在笔杆上,然后将笔杆立在桌面:
“你看,上面受压时,它向下挤,压力消失它又回到原来位置,可以如此往复。
这东西若是用粗钢丝做了,一头固定在车厢,一头固定在车底架,是不是上面的人和货物就感觉悬在云中一般,不至于颠簸?”
“是极,是极!”陈三文拍手叫道。
“如此,车厢和底架间、底架和轮轴间都有了可以减震的装置,即便走山路也可无虞!”
“奇思妙想!”两人回头一看,见陈钢激动得满脸通红双目有光,后面是笑呵呵的韩安。
陈钢上前一步拱手:“老夫原本还有疑虑,现在荡然皆无。
李三郎如此才华,又倾心相授于小儿,陈钢感佩不已。东家在上,请受小老儿一拜!”说着便拜下去。
李丹连忙还礼、扶起陈钢,道:“丹既然诚心合作,岂有藏私之理。老掌柜放心,丹必倾囊相授,相信三文兄很快就能融会贯通!”陈钢大喜再拜。
于是众人到前面,请了三、五邻居来作证。
将李丹带来并抄写的三份白契上确认了条款,自此这里改名为“行远车行”。
股份议定书上写明:李丹只占股并不参与经营。所以这里表面上还是陈氏车马行。
同时按李丹要求与股东间签了《保密协议》,保证未得到全体股东同意前不向第三方提供转向机、刹车片和减震系统的技术秘密。
李丹按了手印,占股三成半,陈家占股五成半,剩余一成是韩安,他是以兽医和相马技艺入股的。
吃过酒,又给见证人发了喜钱,大家才高高兴兴散了。陈三文则始终埋首修改他的小样,外面的喧嚣、热闹似乎与他无关。

